關於張愛玲的對話
(1999年4月27日)
張亞按(03/11/18):這是大二時我作為班上的宣傳委員組織的一次讀書會的成果。當年的熱情和銳氣至今猶 在,我還是我。
任丹麗:張愛玲極有才氣,小說、散文都不錯。劉川鄂說,張愛玲把人性寫得咕咕地叫起來。可是傳統的文學史卻把她劃入通俗文學領域,和張恨水放在一起。
張亞:我認為她深受西方現代哲學的影響,具有很強的生命意識。
任丹麗:她的小說情節跳躍性很大。
張亞:她善於發現平凡生活中的情趣和美,這從短篇小說《封鎖》(1943年)和散文《公寓生活記趣》(1943年)可以看出。
盧雲芳:我不同意你的說法,她是把生活中的醜展示出來。她說過:“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,爬滿了蚤子。”(散文《天才夢》,16歲作)
張亞:對這句話的理解我與你不同。我體會出她熱愛生命,儘管生活中有許多她“不能克服”的“咬齧性地小煩惱”。(《天才夢》)她說:“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,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。較量些什麼呢?——長的是磨難,短的是人生。”(《公寓生活記趣》)
任丹麗:她寫的都是一些深受壓抑的女性,她不認為生活是美好的,她不熱愛生活。
張亞:散文《愛》(1944年)中的女性在經歷了許多人生波折後,仍然記著年輕時對門的男青年對她說過的一句話:“噢,你也在這裏嗎?”這表明張愛玲渴望真愛,但她沒有掙扎一番,於是生活總是老樣子。順便說一下,我不同意陳世洲老師關於張承志、張煒創作道路越走越窄的評價,我認為張承志、張煒區別於同時代其他作家的根本之處,不是其道德傾向,而是他們具有美國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所說的“高峰體驗”,而這是必須經過艱苦的實踐活動才能獲得的。相比之下,張愛玲、池莉和方方缺乏高峰體驗,而只能在生活的原生態中咀嚼。當然,張愛玲與和她同一人生境界的作家相比,藝術品位更高。
張金莉:張愛玲的一生都是消極的,除了她與胡蘭成的一段戀愛經歷。據劉川鄂寫的《亂世佳人張愛玲》介紹,張愛玲曾給胡蘭成以很大幫助,分手後她還念念不忘胡,到了美國也如此。她說,人有過一次真愛就夠了。李俊國也說過張愛玲不熱愛生命,她總是站在高高的山峰上冷漠地注視著人間的情愛衝突。她分析人性的弱點,她認為人們袒露出來的都是虛假的面孔。她是淒清、寂寞的。
張亞:但她並未否定生活的意義。她追求真,只是現實與理想存在很大差距,她又無力改變,這才導致她消極、冷漠的傾向。她說:“在沒有人與人交接的場合,我充滿了生命的歡悅。”(《天才夢》)
彭利榮:我覺得張愛玲的小說和散文表現出矛盾的傾向。小說多為灰色調,極淒慘,像《半生緣》式的愛情極少,不少小說中的愛情可有可無。而她的散文則顯現出對生活的熱愛和含淚的微笑。張愛玲小說重視心理描寫,淡化情節,時間、地點都不大清楚,情節隱藏在心理描寫中,如《傾城之戀》,現代意識極強。
徐麗:《半生緣》並不是她最有代表性的作品。她寫了不少官宦人家的生活,情節性不強,能表現出人性,生活圈子顯得狹窄。她的愛情觀是很淡的。
章慧娟:從小說可以看出她對生活是關注的,她的洞察力很強,雖然未必親身經歷過。她對胡蘭成愛得死去活來,胡對她不忠,而她卻始終不渝。可見,她的心靈的最深處是熱情的 ,熱愛生活的。
張亞:《封鎖》中的女主人公看男主人公,認為他“不很誠實,也不很聰明,但是一個真的人!”“她突然覺得熾熱、快樂。”張愛玲對胡蘭成大概也是如此吧。
蔡碧柳:她的作品極寫實,暴露人性,極冷的色調,把人與人之間的虛假關係表現出來,心理描寫淋漓盡致。
張亞:她的這種暴露可能有些誇大。她有生活理想。在《封鎖》中,她設置了一個特定的環境,使生活閃現出一些光彩和希望,可是封鎖一解除,又回到庸常的生活。
盧雲芳:這是人對環境的一種被動。
吳靜焰:我覺得她的作品挺可怕的。她用極小的細節來描寫人性,如《金鎖記》(1943年)中的七巧“摸索著腕上的翠玉鐲子,徐徐將那鐲子順著骨瘦如柴的手臂往上推,一直推到腋下”的細節就很好地表現了七巧被壓抑、扭曲的心態。細節的成功運用突出顯示了她的寫作技巧,這是常人不及的。
吳小蘭:《十八春》、《怨女》、《第一爐香》、《第二爐香》我都蠻喜歡。蠻真實,歷歷在目。三四十年代的其他一些作品給人虛偽的感覺。她的心理描寫極其細膩。
張金莉:《第一爐香》、《第二爐香》娓娓道來,講故事一般。
張亞:《封鎖》以鈴聲切斷時空安排結構,既合情理,又富於戲劇效果。《封鎖》中的性愛描寫細膩動人。“他看著她,她紅了臉。她一臉紅,讓他看見了,他顯然是很愉快。她的臉就越發紅了。”男女互相吸引 、互相影響的幾個回合表現得細緻傳神。“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,使她微笑,使她背過臉去,使她掉過頭來。”連用四個“使”字,翻來覆去地描繪,活脫脫地顯示出性的奇妙力量。
吳雪洋:張愛玲既受到父親家族陳腐的封建家教的影響,又從母親、姑姑那裏接受了西方文明的洗禮。她很喜愛《紅樓夢》並頗有研究。其創作深受《紅樓夢》的影響。例如她的很多作品都有僕人,寫僕人與主人的關係、女人間的勾心鬥角、家族的衰敗。她自言深受《紅樓夢》的影響。她的小說寫性愛,一步一步地發生、發展,直至實現,不像有的小說過程模糊,進展突兀,不合情理。她的作品就像是我們這個時代的。她超前了。
張亞:不是超前,而是三四十年代中國的工業化、城市化已經發展到一定的水平,造就了張愛玲。而新中國成立後的三十年裏,我們與西方文明基本隔絕。因此,當我們重新回到現當代世界文明的懷抱中時,又一次發現了張愛玲。
張金莉:張愛玲晚年改編了她以前的不少作品。1992年,她在美國寓所中去世[張愛玲1992年寫下遺囑,1995年逝世——張亞補注],一個星期後才被發現。
吳雪洋記錄;張亞整理,打字。此稿未經本人審閱。